徐肆迁

感谢各位 感谢

无题1-9

松节油般的我的爱人:

上次被封就删掉了,补档,一个字都没改。






01


张伟是鬼,曾为人,心善,命短。


算算须有六十年,他守着半扇秃坟一株老树,一日日地过。时候长了往事如前尘,东风吹尽南风来,张伟明白,自己早晚要被杀得分毫不剩,只影空留。


他就去附近住家偷来纸笔,一把火烧了拿到手,揣在身上随想随记。生前嘴碎,死后也不利索,不日将纸用尽了,就要不情不愿地再偷一番,说上一路的见原则个。


一线挂他存世,是冤是怨道不分明。乱葬岗飘来的老鬼说你有孽债未偿,还需时候。你看我,老鬼庞眉皓发,月下为他指一条路,七十一年,了悟透彻了不过弹指一挥间。


不及言明人便没了,张伟四下里寻摸不着,痴等。约莫半个月过去,他又预备着去秀才家里借取纸墨,不想来了个半大姑娘,蹦蹦哒哒给他说,我爷爷给你留的条子,你拿好了。


他没放她走,问,你爷爷他哪儿去了?


哪儿去了?小姑娘笑他发痴,投胎去了呗。


诶,那你呢?不跟着去?


我不去,她摇头,我要害人,要做厉鬼。


有志气。他讪讪一乐,没敢再留她作伴。


摊开条子看,四句诗--凌云一笑见桃花,三十年来始到家,从此春风春雨后,乱随流水到天涯。


好诗,张伟击节称叹,到底却不明白老鬼是个什么意思。


 


02


薛天师不愿意人家叫他法官端公,法官太装,端公太老,天师这名头正正好,年轻帅气还显得贵。


天师生一副白净俏皮囊,整日素衣长衫,远看仙风道骨,近观娇花朵秀。好在大眼显呆,才没被当做狐狸精人人喊打。好看不顶用,起先没人信他有真本事,万不得已请他驱鬼私心里却都等着看他笑话。


薛天师不知内情,一剑一镜带着走,无需作法便喝退小鬼,自此一战成名,十里八乡无人不晓。


曾遇着个外地老道,茶肆里狭路相逢,老道见他这幅靠不住的模样很是不屑,便道:“敢问阁下师从何处啊?”


“我没师傅。”


又问:“那是家传?”


“没爹没娘。”


“那便是奇遇了?”


薛天师杯子往桌上一搁,刚下嘴的馒头噎他个正着:“咳--我娘胎里带来的神通可以吧,你能不能有点礼貌让我吃完饭先啊!”


“你--”老道气得胡子打哆嗦,他理也不理,拿了馒头就走,脚下飞快却是怕他追将上来打击报复。


自己几斤几两薛天师还是比较清楚。其实老道算是说中了,不过他也没撒谎。


三年前有位老爷子路过白城,没进城刚到郊区就饿得背过气去,正巧倒在薛天师院子外头。彼时天师还只是个去学堂蹭课听的穷小子,不信鬼神也无交集。心怀慈悲带他进屋,烧水做饭捣鼓一阵,香味生生把老爷子从床铺钓起来,循着味儿摸到厨房,给回身添柴的小伙儿吓一跟头。


老爷子吃得舒坦,无以为报便给他个镜子,说是谢礼。


“那什么,”小伙儿非常尴尬,“您可能看不太清,不过我不是个大姑娘,用不着这个。”


老爷子急得想打人:“谁说我这镜子是照人的?”


“那照谁我也不……不是照人的?那照谁?”我也没养猪,他只想想,没敢说。


“照世间险恶,魑魅魍魉。”一捋胡子,“你也是开过天眼的人,不干这行可惜了。”


“开过……啥?”


一顿解释,小伙儿才知道自己天赋异禀,老爷子从业多年一眼就看出他命格别致,好说歹说要他入行试试。


“试试不亏,”他说着上下扫他一眼,“你就指着这个呢。”


总之拒绝不得,小伙儿成了薛天师,引他入行的老爷子留下一本书,镜子给他搁下,临走思前想后又送他一柄剑,说它上斩邪魔下剁蔬果,轻便好使还不生锈。


剑是有了,可怎么使呢老头儿没直说,书上也没提,通篇只有鬼画符和看不懂的急急如律令。


走着看吧。他背手行远,朝西北那片青密林去了,衣角一抖,起邪风,携沙卷土让人迷了眼,小伙儿揉眼再看,人影早不知隐去了哪儿。


三年过去长进不少,早起颂咒,净身净口净心神,午后干活,降妖伏魔逮小鬼。当然该看不明白的还是不明白,他也不急,心想满足业务需要就得,知足常乐。大小出过七八十趟差事,最远的那回跟着苦主翻过两座山头又渡一条河,下船腑脏翻江倒海,歇了好一顿才白着脸上阵,拉来女鬼一通聊,竟说是无心害人只是闲来无事吓人讨个乐子。教育了事,嘱咐主人家去庙里联系个和尚给念个经超度超度,再无大碍。时间一长他就恍然,所谓邪祟不少都是机缘巧合,连哄带骗萝卜大棒地也就送走了,而真安了害人作恶的心,不见血光绝不消停。后者厉害,他这二把刀见了恐怕也没辙。


前些时候城中大户李员外府上就出了件邪事。人命关天,员外着急忙慌地遣人请他上门作法。小厮驾车而来,在院外站得一脑门子汗,薛天师打窗缝偷一眼,撇嘴落座,却不给开门。


他喝口茶,找个借口打发了,说求人不如求己,回去告诉你家老爷,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该烧纸钱烧纸钱,该上供磕头的就老老实实地办,总之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直不了就弯着吧,我反正是没办法。


其实他是怕事,想着万一打不过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当,私心也愿意让李家吃这个教训,横行霸道惯了也该遇着些怪力乱神吃吃瘪。


小厮前脚走,薛天师袍袖一甩,想着往隔壁牛家村新开的茶肆寻杯茶喝,掩门而去。


 


 


03


碰上他纯属意外,只怪薛天师贪嘴多叫了一碟点心两盅茶,茶肆老板又能说,起身回家时天早黑了。中途抄近路未遂,走岔了,薛天师心里骂娘脚下生风,眼瞅着怎么就那么巧进了片荒地,荒地里头一棵歪脖老树,傍边一个小坟堆,可怜兮兮的蹲着。


突然有人叫他:“诶,小娘子慢走!”


快走不理。


“诶诶诶小娘子你等等嘿--”


怎么还就缠上他不放了?薛天师停下,扭身呸他:“你别叫唤了行吗,看清楚了,谁是你小娘子啊!”


可不就是个死鬼吗。薛天师上下打量他一顿,粗布衣裳配双细革履,头无巾帻,长发单辫束起也不结髻,细长脸尖下颏,这双眼--


这双眼挂他身上就下不来了。


孟浪!薛天师不悦,盘起手来怒瞪。鬼不慌不忙追上来,说,您是天师?


“有事?”


鬼倒是揉揉眼睛扭捏起来:“那什么……您、您方便帮我个忙吗?”


“干嘛?”


死鬼不会脸红心跳,可薛天师看他却觉得像只上了屉的白胖包子,呼哧带喘热腾腾。


“我想投胎。”


 


04


“不瞒你说,这位……您贵姓?”


“姓张,张伟。”


“不瞒你说张公子,你这个要求不在我的业务范围里啊,真的。”


“不是,我不是预备让您想法子给我塞轮回道里去,我是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完成个心愿?”


“那你说来听听嘛。”谁知道你个登徒子是不是想睡我,薛天师留了个心眼,话不能说满。


“……这就比较尴尬了,”张伟低头玩手指头,“这年头太长了,我、我我忘了。”


“你--”


“不过天师啊……对了,您贵姓?”


“免贵姓薛。”


“成吧。薛天师,你是专业的你肯定清楚,人到了这个份上早晚都是身不由己,百十年过去在世那些日子都忘干净,这人才算死透了。我不想再这么熬着了,难保哪天就给逼疯了杀人作恶,你说那怎么办?不合适。”


这话薛天师是认可的,却还要嘀咕:“话是这么说没错的啊,不过你这个情况我也不知道从何帮起啊你说对不对--”


“您放心天师,”张伟从斜背的布包里掏出一沓子纸,晃晃,“我有线索。”


 


 


05


“你这成天撩鸡逗狗的算哪门子线索啊这位大哥。”


看不下去了。薛天师一巴掌拍上八仙桌,瞪着眼扮狠:“你当我傻的啊!”


“不是不是,哎呦……”张伟给空中悬着的字纸一张张收起来,“我这不是记录得比较全面嘛,再说也不是一点儿有用的都没有啊,你看这个--”


薛天师拿眼角一扫,一看明白登时来了精神。


“这白二娘……可是李家二公子的正妻白氏?”


“这我哪儿知道啊,”张伟又低头翻腾,掏出另一沓子一目十行地找,最后指着叫起来,“诶,这不呢吗,对对对是她--你俩认识啊?”


“不认识。不过你这事情我帮了,明天早上就去。”天师一乐,“好啦,睡觉睡觉。诶……大哥。”


张伟看他,干嘛?


“我要脱衣服了。”


看他:“你脱吧。”


“不是,我,”他一字一顿,“要脱衣服了。”


张伟不耐烦了:“你脱吧。不、等会儿,你一大男人家家的还怕看是吗。”


也不难为他,张伟丢下一句“出去遛个弯”便穿墙而出,不见踪影。


天师浅眠,打小就有的毛病无从治起。他就不知道什么叫黄粱一梦,不爱吃黄粱是一方面,主要是他从未做过整宿的梦。


他梦见的都是一幅幅的画,偶尔能听见两声响,醒来就是满脸湿,不知是汗是泪。


飞火飏烟,长舌烈焰直上九霄,青砖围墙箍着,里头的火不声不响地烧。他远远站着,脚边是焦土和倾倒了的纸糊灯笼。


唯一回听见过声音。人声,哭号,也像是给火舔干了似的中途戛然而止,带来一阵粗砺的摩擦声,断壁残垣接连着碎了,搅和着焦木噼啪作响。


他认不出人来,却鬼迷心窍想往火里钻,就像他本该在那儿似的。


许是净心神咒当真有用,近两年这梦再没来找他。谁料遇上张伟三尸神就变了卦,它又找上门来,活活把他从睡梦里拖出来,心跳如擂鼓。


“怎么了你?”


突来一声吓得天师惊跳,倏忽间坐起,循声看去。


张伟?


鬼原本倚在他床头坐着,听见动静就回头看看,见他周身打颤,双目圆睁,没忍住就问了一句。嚯,怎么就更给吓坏了呢。


他胳膊搭上炕头,眼巴巴盯着他潮乎的小脸看。一笑,又问一遍:“没事儿吧你?”


“…你不是出去了吗?”天师声音小小,呆得很。


“我不是又回来了吗。”再一遍,“你没事儿吧?”


他摇头,坐直了:“做了个梦。”


倒不是被勾起伤心事,张伟多少算个游魂里的老资格,伤心事早不剩几桩。只是这做梦的感觉他生疏了,仔细回忆依旧勉强不得,没法感同身受。


天师细致,误会了,连忙找补:“我…”


张伟抬脸:“嗯?”


“这…算了。”


“你说。”张伟笑笑让他宽心,“没事儿。”


“我是想问…你…你睡觉吗?”


你想问的才不是这个呢。张伟看透他却不点破,老实告诉,你觉得呢?


“不、不睡吧。”


“可不吗。”


“那你晚上都干嘛去啊?”


“白天干嘛晚上就干嘛呗,撩鸡逗狗,你以为晚不晌的人家院里的大黄狗叫什么呢。”他说,“不过换个说法,我打睡了就没醒过,春秋一梦,没准投胎去我就醒了,然后发现自个儿活得好好的,什么心愿,不存在。”


天师没吭声,老庄太虚他没研究过,学堂的夫子也一笔带过从来不讲。隐约觉得他说的有理,可他没法分析。


“别想了,”张伟拽他躺下,“时候还早,你赶紧再睡会儿吧。”


“你能碰着我?”天师一惊,扭头看他,两只大眼显得更呆。


“你以为今儿回来路上你那袖子为什么一飘一飘的,又没风。我扽着玩儿一路了。”


“行啦,睡吧,睡醒就好了,什么事儿没有又是一天。睡吧。”


他还真就安下心来,闭眼凝神,后半夜一个梦也没做。


 


06


吃早点的时候薛天师想起件事,就着半口馒头含含糊糊地问张伟,你是怎么认识白二娘的啊?


“谁?我看看啊…”张伟在门边遛达,找出纸条来看一遍,“哦,我遛弯儿遇见她了,就交了个朋友,她说自个儿有冤没法投胎,我就…说…要找个人来帮她…申冤。不能吧?合着我这心愿未了还不是为了自个儿?”


“你别急啊,”天师吞一口粥,咕咚一声像只青蛙跳井,“一会儿见着问问不就知道了。诶,你看完就没想起点儿别的?”


“想倒是想起来了点儿,不过跟我没关系。她说自个儿是让相公害死的,给浸了猪笼娘家一声都没吭,所以她计划着干死她这嘎杂子相公就回家干死她那倒霉爹。”


“她相公是李莼吧?”


“不知道。”


李莼是个不地道的东西这事人尽皆知,天师细琢磨一番却也琢磨不出更多,索性一口干了碗里的粥,抹嘴起身,招呼张伟。


“走着,咱给这小媳妇申冤去。”


路上张伟不离不弃非要贴着天师走,后者不胜其烦,提出,张伟,你知道什么叫人鬼殊途吗?


张伟笑了,说所谓何意啊小天师。


天师瞥他,就是我走这儿你走那儿,你离我远点行吗。


行,不过吧--他伸手在天师耳边抓了一把,我先给你戴朵花儿。


说完快上两步赶到前头看,俩手一拍,吆喝,嚯,漂亮!


天师上手摸个空,急红了脸,说你糊弄鬼呢!赶紧拿下来!


坏笑着凑过去,张伟贴着他耳朵小声道,放心,我给你戴的别人看不见,你也摸不着。说完又叫一句,真好看。


秋空澄霁,平野迥旷。天边刚散没影的霞光一股脑儿从薛天师脸上又浮出头,热得他再没话说。


 


07


白二娘不惧光,一身红蹲在李府门前像盏落了地的大红灯笼。


隔老远薛天师就看见她。街尾不知为何熙熙攘攘来了一群人,披麻戴孝满目白,赶来李府站定,衬得白二娘活脱脱成了高岭之花。


“诶!白小妹儿!我给你找人来了!”张伟突然招呼。


她一眼就打人堆里找见这只鬼,二话没说站起身来,显了形,吓得众人一哄而散,大呼见鬼。


“这都干嘛的啊?”见天师让人踩了脚,张伟来了脾气,险些也现出身形要吓他们一吓。


“四奶奶娘家来闹事的,日日来闹好几天了。你这死没良心的跑哪里去了,说好找个人来三个月不见踪影,你还好意思来见我?”


“这不呢嘛,薛天师,十里八村最漂亮的老道,打个招呼吧赶紧。”


两人见过行了礼,天师直奔主题就问她有何冤屈。


妇人倒不扭捏,三言两语将事情原委悉数讲明了。白二娘家境贫苦,年方十五便嫁入李府做了二少奶奶。相公李莼是侧房庶出,亲事却是大奶奶指的,妇人存心要他难堪,便特意找了个没钱没势的丫头嫁与他做正妻。李莼明着不敢作势,暗地里却心存腌臜,烟花酒巷是常客,没两年竟趁李员外出门经商买卖,勾搭上他进门不多时的小妾许氏。那日二人苟且被白氏撞见,白氏刚烈,一心要学汉时崔氏休夫。李莼心下害怕,伏低做小将其稳住,另一边却串通许氏来上一出贼喊捉贼,先行诬告白二娘与人通奸。


薛天师不甚明白:“可他二人无中生有,哪来的证据?”


“人人看女子只当忠贞名节是头等大事,脏水泼都泼了哪还管什么证据。”白氏掸掸袖口一块黑渍,“我让他们捆上浸了猪笼。李家上下没一个好东西,大奶奶不许我穿红,只一身亵衣便打发上了死路。你看我这身,还是我做鬼以后拿来烧了穿上的,袖口这块黑就是我一手捅进李莼腹侧沾上的血。”


天师直言:“与李莼沆瀣一气的就是前些时候没了的四奶奶吧?”


“是她。不过这事不是我干的,活人才用剑,”她瞥天师腰间悬着的短剑,“死鬼只消现个形,足够了。”


始终不曾言语的张伟搭茬:“你借刀杀人啊?”


“李莼心术不正又怯懦多疑,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不是,”张伟听不懂了,“那你这冤屈你自个儿不都报了吗?”


白二娘先急眼:“我跟你说了这么些日子你迟迟不来找我,那我肯定以为你是投胎去了啊,不靠自己能行吗!”


行吧。张伟缩回天师袖子后头,不再吭声。


“你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薛天师正襟危坐,妇人眉目如画,大太阳底下站着竟与好人无异。他便越加留意,倒不是见她貌美,只是她形状太过清楚,绝非常事,“人死做了鬼要么散要么聚,散了就永世游荡不可超生,聚大发了多数是怨气不消反涨,终有一日要成厉鬼为害人间。夫人你…”


“叫姑娘。”白氏抬手喝止他。


“…姑娘你可自觉有何异状?”


“这你大可放心,我和你是半个同行,自有分寸。跟他说纯是因为缘分,”她瞄张伟一眼,抬手去扶发髻间欲坠的金丝点翠步摇,“不过日后我还要在李家做些好事,只盼着您不要横加阻拦。”


“这…”


“不拦着不拦着,”张伟抢白,“他活该,是吧薛?”


天师扭脸瞪他:“怎么就…”


“那就好。”白氏再行一礼,“我对事不对人,办了李莼我就收手,别人不动。”


“那你爹呢?”张伟说着就挨了薛天师一巴掌,打是没打着,穿过脑门儿捞了个空。不知怎的天师收手时却臊得脸红。


白氏将他二人看在眼里,暗里发笑,答道:“这我也没想好。”


天师稳住心神,问道:“姑娘可有兄弟姊妹?”


“只有个弟弟。”


“诶,”张伟打岔,“你要是上头没姐姐干嘛要叫二娘啊?”


“小姑娘叫大娘合适吗你觉得。”发间别着的首饰一个劲儿往下滑,她索性取之在手,“老头儿不认识几个字,初次生个女儿随意起个名字凑合了事,后来有了儿子才肯花钱请夫子取名赋字,卖我去李家也是为了使聘礼几十两银子给他攒下做进京赶考的盘缠。”


张伟嗤笑:“你十五嫁人,那你弟弟才多大啊,你这糊涂爹想得倒是挺远的。”


“弟弟小我一岁,今年也该二十三了。去年我出事前两个月他便进京去了,也不知如今讨得功名没有。”


“你管他这呢,都死透了该想开就想开点儿吧你。”


白氏撸起袖子要揍他,指着鼻子骂:“你这倒霉玩意儿,也不知道我师傅他是不是老糊涂了让我非找你申冤!”


天师挡下她:“姑娘冷静,冷静。你师傅这又是怎么个…”


“她不都说了嘛,跟你是半个同行,指定了是认过师傅的啊。”


那你是没让人送过镜子。天师劝他闭嘴,否则刀剑无眼小心成个阉鬼。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她狠指张伟,又指指自个儿脑袋,“你这里有问题。薛天师你要想找那老头儿去正好替我问问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让我寻个痴儿做恩公,他是不是也是这里有问题。”


白氏幼年聪慧,五岁学会翻墙头,说溜就从家里溜去街上找乐子。一路钻着大人堆儿往前挤,不慎疏忽让个大娘一胳膊呼后脑勺上,摔向街边,正砸上个卦摊。抬眼瞧,长须长眉一老头儿正盯着她看。


老头儿姓郝,是个远近闻名的卜人。那日晨起破天荒想为自己来一卦,结果卦象说他今日里能遇贵人,助他报恩。因而白二娘撞上门来他便掐指一算,好嘛,就是她。当场便连哄带骗地收入门下,磕头都免了,叫声师傅换串糖葫芦。小姑娘没犹豫就应下,连声叫了二三十遍,非让他说话算话把贩子手里插满了的那一垛糖葫芦全给包圆。


师傅聪明,说一日一根,送完为止绝不少你的。徒弟更聪明,送满三十天以前再没叫过一句师傅。


郝师傅天资聪颖,不待弱冠便饱读诗书。家里送他去开化萃清阁读书,途中却点儿背遇上山贼,他瘸了一条腿,送他上路的三舅公索性让人取了命。辗转回乡,其间种种不与人言。往后便不理正务,一心研究鬼神邪术。家人见他反常就想着上山求佛,甫一动念便让屋中静修的郝师傅递张条子来劝住,上书偈语四句:“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众人观之无不惊惧,自此没了干涉。日子不长郝师傅竟真得了神通,街边支起摊子,算命看卦无不应验。


听白二娘道出师傅名姓,薛天师恍然,心想这个大爷我原是见过的。


他与郝师傅机缘巧合接上头,一来二去结为忘年交,后者还泼墨《碧海潮生图》送与他,适逢展卷必定天降大雨,比龙王庙求雨还灵上不少。


巧了。


不待思虑,天师便作别白氏,说是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来拜访。白氏没多说,摆摆手放他们走。


出去老远张伟扽他袖子,劝告:“薛,以后没话说就别编了,大晌午的太阳老高就天色已晚,你这水平还是老老实实的真诚点儿吧,真的。”


薛天师不急不恼,反倒问他:“你觉得这白氏……可有虚辞?”


“你听出问题来了?”


“倒不是问题,不过先前她肯将此事托付与你实在是……算了,也是错有错着吧。”


“……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这是损我呢。”张伟抬眼,直看进大太阳里去,见天师虚起眼来晒得厉害,就拽他进路边荫凉处躲着,“要我说她这师傅背后肯定作着文章呢,他支使白二娘守株待我的兔,十有八九我能找你来也是在他意料之中,要这么说--薛,老头儿要见的是你啊。”


“我……”


没等他说完,张伟在他面前驻足拧身,饶是他紧停下脚步还是撞上他的丁点虚影。


干他娘的,撞上鼻子了!天师捂着鼻子后退两步,看得张伟云里雾里。


“嘛呢你?”


“你干嘛啊!”又脸红了,“不是、你停下干嘛啊!”


“我停下是想让你也停下啊,真的,诶,薛你就不觉得这老头儿有问题吗?”


“什么问题?”


“我哪儿知道去啊,但是我跟你说,这人办一事儿拐弯抹角超过三步就一定不是好事儿。你看啊,他找她徒弟,他徒弟找我,我找你,然后你转一圈儿再去找他,这他妈都四步了这绝对有问题。”


“不能够,我跟他认识。”


张伟一愣:“你什么?认识?”


“我们认识两年了,算起来白二娘当时还没出事,所以他一定不是冲我。这么说吧,他要找的是我,但他不知道他要找的这人是我,你明白吗?”


“你记不记得她说老头儿收她当徒弟是为了什么?”张伟似是抓着了点儿明白,却道不分明,“报恩啊薛,你跟老头儿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你自个儿给忘了?”


“你当我是你啊稀里糊涂的,用不着瞎猜,郝师傅的卦摊就在前头拐弯那条街上,找着人问个清楚就是了。”天师突然放低了声音,吭哧半天憋出一句,“你、你你让开。”


“让让让。”侧过身去,趁着天师从他身边擦过,他一个抬手又摸上他鬓边,“这我给你摘喽,要不万一老头儿一会儿看见你怪没面子的,哎呦……完蛋了……我说那丫头怎么总抿着嘴笑呢……”


天师想张嘴狠骂他两句,可话到嘴边却生生拐个弯,成了:“你干嘛摸我耳朵……”


“啊,”这比臭骂他一通还要命,张伟愣是想了半晌没回过神来,最后打着磕巴解释,“我、我我我手冷。”


 


 


08


妈的一个大男人天天脸红个鸡毛。薛天师在路上唾骂自己第十二次,步伐沉重,踏破满地青苔。


 


 


09


该跟着吗,张伟远瞧着老头儿的卦摊拿不准主意,还是天师好脾气,一句“爱来来不来滚”成功促他跟上。


郝师傅也是老早就看见他俩。早晌起来左眼就耍五禽戏,翻着花地跳,弄得来求签的小伙子以为老头儿朝他挤眉弄眼是心有淫邪,扔下钱半个字儿没敢听嗖地就跑了。罪过,老头儿收下铜板,把左眼摁上权当为民除害。


打起摊他就往街头瞧,两个时辰过去终于盼着了人,这下眼皮子可算消停了。


“薛公子这是跟朋友路过?”


揣着明白装糊涂。张伟撇嘴,忍住了没把白眼也送给他。


天师没看清楚,一脚踩进张伟脚面,后者瞪他一眼挪出半步去,又踩进他脚面算是报复。


听人劝吃饱饭,天师十分真诚:“我们今日是受人之托来问两件事。”


“何事?”


张伟抢先一步学起白氏的做派,道:“白二娘让我们问你是不是这里有问题。”


“刀剑无眼张伟。”薛天师瞪他,再回首索性在卦摊前坐下,“白氏说自己曾在事后前来寻你,不知为何你却不肯助她?”


“这当中的意思我全都给她讲明了,善恶是非冥冥之中自有清算,天机不可泄露,天意不可违。你们此番前来与她无关,我说的没错吧?”


见他二人均赧然不语,老头儿反倒笑了:“薛公子这袍子真不错。”


“啊?啊……我这是……”


“老师傅您岁数大也不能为老不尊吧,”张伟慢悠悠卡了天师的词,“嘛呢一上来就聊袍子,再说两句是不是还得聊裤子了啊。”


郝师傅笑过却叹起气来。张伟认得他眼里这种似是而非的光,老鬼说起早他一步病故的媳妇和生前的兄弟也有与他一样的眼神,是种朦胧又真切的怀念,将往事视为身体的一部分去描述,却脱不去“我非我,今非昨”的陌生。


人不够老是打不开眼里这盏灯的,郝师傅够老,老鬼更够。张伟他死时年轻,现在却也够了。


“衣裳向来挑人,人也挑衣裳。有人不挑,有人挑不着,因而衣可蔽体食可果腹便足够了。若是他们改了主意想挑,就得先把身上的脱了,旧衣服碍事,在新衣裳面前比没衣裳穿还不如。你可明白?”他问薛天师,后者蹙眉不答,他便转脸再问小鬼,“你可明白?”


“就算这么着也得让他穿着旧衣裳,没它人就找不见合适他的新衣裳,更何况了,”张伟随意盘起手来,露出笑模样不知正看谁,“旧的搭上新的就是件比新更新的衣裳,只要他喜欢就没人能拦着。”


郝师傅又说了几个字,张伟没去听,他只知道薛天师早上出门匆忙,好好一个发髻却梳歪了,往左偏着脑袋有些蠢,更有些俏皮的好看。


他嘱咐二人稍等片刻,说要取些东西来,便钻进巷子去,不见了。等他抱个青布包袱回来,张伟已在背后将薛天师一清二白的身形头尾品了个遍,做鬼六十年,第一次竟觉得腹内饱胀。


郝师傅将包袱摊开,黄花梨木盒十寸有余,傍边还有个白布底镶黛蓝边的荷包。他取来荷包递与天师,只说适时取用,切莫儿戏。另个盒子指了名要给张伟,别的不说。


“天儿好,回去睡上一觉正合适。二位也回吧,骤雨将至,加紧脚程才好。”


说罢背手而去,卦摊摆着也不拾掇。


“走吧,别看啦。”张伟拉他起来,“这箱子烦劳您给我抱回去了,要不一木头块儿跟着你飘恐怕回头这些乡亲就得找个外地老道来收你了。”


“这里头是什么啊?”


“我哪儿知道去,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不行,”荷包揣进怀里,天师抱起木盒就走,“说得明明白白这是你的东西,我不看。”


“我让你看。”


“我不看。”


“我让你看。”


“不看。”


看或不看分辩一路,到了没辩分明。


回家以后薛天师挨桌边坐下,就着碗茶打开荷包,里头是一截纸条,底下藏着颗黑褐小球。心道薛天师这细白指头可是真漂亮,张伟眼尖嘴快,当即就暴露了自己。


“…这是个药丸子?”


无端口渴,天师又吞一口茶,等启了字条读过,恨不得再喝他一壶。


“上头写的什么?”


“他说这是颗救命药,能使死人复生,生者强健。”说罢拾起来揣回怀里,“饿了,做饭去。”


扯谎。说让他真诚些就是不听,这人正派惯了,哪会编瞎话骗人。张伟不问,容他寻机躲避,心中留个疑窦便罢。


说要做饭的人在厨房转过一圈就出来,心神不定再喝半壶茶汤。夜里外出两趟小解,张伟笑他,手下利落给装了袋烟丝,搁桌上就走,一路回了自个儿那半座秃坟。


才离开一天,他个无牵无挂的倒惦记起了从前作伴那株歪脖树。


坐不多时,老鬼的小孙女竟顺着枯树枝子飘来了。


她反倒先张嘴了:“诶?你怎么回来了?”


“这我家我怎么不能回来?”


“你不是跟那小白脸走了吗?”她瞄他,“白嫩热乎的大活人,你不稀罕?”


“什么小白脸,人家是天师。人鬼殊途,人给我赶回来了。”存心逗她,张伟佯装苦相,一脚踹开只叽歪不停的蛐蛐却露了马脚。


“你就编吧,我看他倒是爱你爱得紧。”


“说什么呢你,人那是慈悲为怀,可怜我四六不着上下不靠。”


没话。小姑娘顶瞧不起这些男人畏首畏尾自欺欺人的德行,她爷爷就是,看上个女鬼小媳妇张不开口,到走时也是个伶仃鬼。


张伟突然问她:“你回过家吗?”


“啊?”她撇嘴,“你说乱葬岗?我天天都在那儿啊。”


“不是,你家。”蛐蛐翻个身绕着他走,“以前你住的地方。”


“烧了,我跟老头子都是烧死的。”


他低眉顺眼出个模糊的吱应,像是包上一层窗户纸。


“你怎么会想当厉鬼呢,投胎不好吗。”


“我不。”


“当厉鬼是要去害人的。”


“我不害人。”姑娘硬气,踌躇满志,“谁说厉鬼就要害人,你是好鬼,你说了不算。”


他不懂:“那你想干嘛?”


“我就是想厉害,管他是人是鬼谁都欺负不得。活着让人欺负惯了,我不投胎做人,做人就要挨欺负。万一又是个克爹克娘的孤寡命,还得让人追着骂扫把星。”她身边起了风,“我不。”


“你有爷爷啊。”


“爷爷也不是亲爷爷,是老头儿捡了我回家养的。他没孩子,我没爹娘,都有人在背后指点议论索性搭个伴。我爹他欠赌债,债主白老六让他卖了我娘抵债,他俩想跑让人逮住活活打死了。原本我也要让人抓走,我机灵,装疯卖傻还引野狗来吃他俩的尸首才逃了。”最后奉劝他,“世道险恶,知道吗?”


她不是不难过。眼看野狗啃了娘亲的左手,咬她脖子,忍不住想起那是熬菜粥的手,是她前日才抱过的脖子。哪能不难过,可这跟活着比太微不足道。


十数个壮汉掩鼻而去,她才敢瘫坐在地,哭不出来,怔怔看着,飞来只苍蝇绕着他爹的脑袋转,像是无数双窥伺埋伏的眼睛突然发难。她摸来根棍子胡乱抽打,棍子底下是人是狗也没力气分辨,只知道等自己一丝气力也挤不出了,这事儿也就算完了。


可它没完,她都死过一遭,几十年她个小姑娘熬成乱葬岗里的前辈,时间过得去,她却还是过不去。


“无论如何我谢谢他,要不是老头子肯养我四年,我连烧死的资格都没有。”


“怎么起火的,有人谋害吗?”


“时节不好,没活路了。而且吧,”姑娘乐呵呵摇头,“人人都知道我不疯不癫,这就更没活路了。可能这是我家的运势,女的都倒霉。”


“你也别盘问我了,张伟,你是想家了吧?”


“你笑我?”


“你个孤魂野鬼还能想家,不好笑吗?”


“不是这么个事儿,”张伟眯起眼,嗅不远处钻起的磷火,“哪有什么孤魂野鬼,觉得没牵挂是因为还没离开,离开了就有牵挂,到时候反倒没法回头了。投胎也好,赖着不走也罢,都是为了归宿,想找个家。”


“有个家挺好。”她甩甩袖子送一阵急风,磷火再起一朵,像夜里塘边的野菊抱两点水光粼粼,“给你看个够,看够了赶紧回去。你家天师喜欢你,你别怂。”


“你也别当厉鬼了,白呲呼啦的可难看了真的。”


她低头,脚趾头隔着鞋底想碰碰脚下的石头,硌脚的感觉离她太远,记不起来。


“我再想想。”她挥挥手,“你赶紧走吧。”


“我走。”张伟从石头上坐起来,出去老远忍不住又回头,大叫,“我走啦!”


“走吧!”


张伟被风吹得飘忽,哆哆嗦嗦的影子像老头儿为她守门提着的悬火,能眨眼似的,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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